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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清志的最後ㄧ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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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13 17:47:54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好友清志
是當時在印刻文學負責我文字的主編
人清瘦 好讀文字 音符

還記得那時的夏夜
和希如三人在台北紫藤廬的文藝前中年期的對話
因為他
寫了第ㄧ首台語詩---黑暗途


去年底 因為頭痛 檢查後為 急性腦膜炎
再送進醫院已經 併發腦水腫
隨即進入加護病房
而致最後一夜
救護車疾行回宜蘭
見母親最後一面

或許他拒絕奮戰 選擇離去
因為我們共同的一位好友在20年前
也被相同的疾病纏身
但是迄今仍舊無法創作寫字
生活機能全失
必須依賴母親的看護

想念清志
尤其是為了那一斯
曾經熱情而熾熱的




饕餮紋身

張清志  (20070113)

    青年作家張清志,去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病逝台北,得年三十四歲。張清志一九七二年生於宜蘭蘇澳,南華大學哲學研究所畢業,曾任「聯合文學」叢書編輯,「印刻文學生活誌」主編,「中央日報」副刊編輯。曾獲台北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台灣省文學獎等。出版作品包括「藍色的舞踊」(小說集,麥田),「流螢點火」(散文集,九歌),「最後的告別」(小說、散文合集,寶瓶)。本文為張清志入選本屆台北文學獎優選散文的作品。明天,本刊還要刊出季季親寫的懷念張清志的文章(題為「往生」)。張清志家人擇訂周日(一月十四日)中午於宜蘭縣蘇澳鎮文化國中大門旁為他舉行告別式。其生前同事、同學及文藝界友人將專程前往蘇澳送他最後一程。──編者


饕餮紋身

    饕餮住進我身體,在皮膚表層紋下浮突烙印。  


    我卸下身上所有衣物,一一摺好放置一旁椅子上,牆上貼著張紙條,寫著「請清理自身掉落的皮屑」,赤裸的腳板霎時好像真踩到沙沙皮屑,險險要驚跳起來。低頭巡視身上獸跡,浮突的皮層不再隆突,只隱約可見殘存的痕印,原來皮膚也像畫布,能敷畫上不同紋路。斑紋已然退得很淡了,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的照光治療。
    拉開拉門,進入其中,設定了時間,回身掩門,在按下啟動鈕同時,把眼罩罩上。雖然隔著眼罩的翳蔽,仍可感覺外面的強光,所以,我把眼睛也閉上。紫色的暖光從四面八方投射在我赤裸的身軀上,不多久,便蒸出汗來。細密的汗水緩緩從體內冒湧而出,形成一道涼意從頸背曲線滑落,隨著這下滑的汗水裡,是否包含著這饕餮被肢解的殘骸?

    那是前一年初秋,節令乍換,百物蕭瑟,怪病橫行,所謂肅殺,果然帶著騰騰殺意。我甫任新職,到一家即將創刊的雜誌社處理編務,由於前置作業未臻完備,我又近乎臨危受命,一離開舊工作,便馬不停蹄轉到新工作,一口氣月內要趕出試刊與創刊號,連日加班熬夜,往往回到家,天色將明,窗外天光薄紫,萬物逐漸甦醒,而我尚未成眠,再過三四個鐘頭,又得出門上班。鄰近出刊的幾日,更是幾日夜未曾沾床,在辦公室裡趴睡片刻便算了事。

    然後就感冒了,或以為是感冒,從喉嚨不舒服開始,一病兩三個禮拜不癒,喉嚨老是發緊發乾,喝再多水還是有異狀感,像黏附了一層沖刷不去的痂皮,極度渴水,怎麼喝都不能解。夜裡夢中盜汗不止,明明昏沉,卻又睡不安穩。

    從表徵上看都是感冒,也就以感冒醫治。直到身上爆出紅疹,才發現或許還有另外的什麼。

    紅疹如潑灑的燭淚,在全身上下的皮膚渲染開來,彷彿細胞狂歡,興奮地發紅發熱發脹,隨時要撐裂血管,歡唱激情舞曲。紅艷斑點逐漸連線,進而成片,手、腿、胸、背、臀,無一不受饕餮侵襲占領,烘烘發著熱。

    這不速之症,讓人驚慌莫名,感覺自己像顆急速腐爛的水果,皮破肉損,就要敗壞發臭,長出蛆蟲來;也像昆蟲變態,結繭化蛹,接著便會長出薄翅厚甲,轉入另一種生命型態。向醫院皮膚科求診,年輕女醫師說也許是梅毒,建議我進行血液檢查。沒有性行為得性病的機率有多少?我們對醫生要多坦白?沒有性行為可恥,還是偽裝有性行為可恥,又或者因性行為染病更可恥?為何我對無性狀態這麼難堪?

    我沒有回去看報告,醫生說如果得病會通知,我沒有接到通知。改到一家同事推薦的小診所,醫生說可能是乾癬,要我吃幾天藥觀察看看。

    乾癬,那是什麼?我上網輸入關鍵字,Google出現一掛資訊:

    乾癬俗稱牛皮癬,又叫銀屑癬,是種非傳染性皮膚病,病因或說是遺傳基因,或說是免疫系統失調,迄無定論。該症的特色是皮膚驟然比平常新陳代謝快七倍,導致不正常增生,想像一座過速運轉的機器,用卡通片的誇張節奏生產消化排除,無法停止。所以身體需要更多養分,得補充大量蛋白質供製造新皮層,人因而變得易餓,像得了貪食症,彷彿體內乍然住進一頭饕餮,終日賁張一口大嘴,在大口大口吞嚥食物。饕餮,在我身體裡,搶奪養分,製造出可觀廢物,從皮膚表層排出,留下炫示牠存在的紋路。徵之於表象,即是片狀紅疹慢慢?聚成丘壑,隨之風乾轉硬,撫之糙然,隨即層層剝落,白色碎屑如雪花,在身上衣物間飄灑,讓人感覺髒醜,黏膩。

    搭配說明文字的是一張張怵目驚心的照片,發生病變的身體局部,隨著生長部位與形狀有不同名稱:慢性塊狀、水滴狀、全身膿苞型、手腳膿苞型、紅皮型等等,後來我才知道,還有長在頭皮上的,往往落髮紛紛,皮屑飛揚,而生於顏面的,更是自信全毀,羞於見人。該病還可能伴隨關節炎,我曾目睹一位面貌英俊的中年男子,由於長年罹病,手腳關節均嚴重扭曲變形,原本修長的手指,扭曲成麻花一般,再伸不直。一張張照片,充滿震撼效果,所謂病變,果然是違逆自然法則,顛覆和諧美感的吧。

    我回看自己身體,像座被叛教異端據守的殿宇,再不是能熟知掌控的領域,只能滿懷驚懼地等待大規模的變種細胞逐漸蝕化一寸寸身體。

    直到此刻,醫生才斷定,是乾癬。小診所皮膚科醫生說設備不足無法治療,建議我轉大醫院,如此,季節已從初秋轉入深秋。

    ●

    罹病之初,我盡可能搜羅資料,試圖知己知彼,來客既無法驅趕,至少得學著相處。疾病的語言,冷漠嚴峻如酷吏,處處充滿不可辯駁的絕對性,卻又常常似是而非,可東可西,亦南亦北,每每看得人或驚心動魄,或沮喪不安,或一頭霧水,彷彿誤陷文字獄,徒增心理負擔。幸而身邊不乏饒有異思的友人,在我試圖自興冤獄、自我折磨的時刻,提供「換個角度想」的說法,為我破除不少自我添加的疑慮:

    好比說這病一旦發作,終身跟隨(請注意,是終身,一輩子好不了),只能控制,無法根治(喔,永遠!)。

    朋友說,換個角度想,感冒也不可能一輩子根治。

    也說這病是富貴病,病人不宜勞累、熬夜,宜禁菸酒,宜放鬆心情,避免外傷、感冒,說穿了要維持免疫系統正常,一牽扯到免疫系統,便得步步為營。

    換個角度想,對於我這樣勞碌命(乞丐命,富貴病)的人來說,確實需要一個提醒,不要一工作便沒日沒夜沒自己,所以這是身體啟動的一個保護機制。

    還說這病是醜病不是死病,得病的人不會死,甚至不痛不癢,就是醜。(醜人變醜可怕還是美人變醜可怕?死病可怕還是醜病可怕?)

    換個角度想,反正原來也稱不上美,所以不過是醜跟醜一點的差別而已。我全身唯有臉倖免於難,沒有雪上加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人間事,永遠找得出對立卻能並行的說法,樂觀悲觀,幸或不幸,不過是心念的選擇。

    ●

    治療方向大致有四:口服或注射製劑、外用藥膏塗抹、浸泡療法跟照光。醫生開給我口服A酸、早晚交替塗抹維生素D與類固醇,並安排照光。

    照光得先上課,大家都收到通知,週末早上集合,有醫生專門講解照光原理、療效與療程。

    我們圍坐在醫院的一間小會議室裡,來的不只是乾癬患者,照光對改善白斑也有顯著功效。各種年齡、性別、身分的人因為同一病症聚在一起,雖然彼此維持著客氣的距離,卻隱然有同志之情,哀矜勿喜的互重。

    所謂照光,此光,紫外光也。紫外光分ABC三種波長,C光(遠紫外光)被臭氧層吸收,A光(長波紫外光)與B光(短波紫外光)則會落入地面,對人體產生影響。凡物兼有善惡,事則可利可弊,照射過多紫外線雖會導致皮膚癌等疾病,醫療上卻也發現,紫外光對許多皮膚疾病著有療效,好比波長311nm的B光(窄頻中波紫外線)就是治療乾癬的重要功臣。

    機器像座小冰箱,雙拉式門,放置在大醫院角落一間診療裡,沒有醫生駐守,患者必須自助。先到門診處找醫師填寫照光時間,再進診療室排隊完成照光。門外偶爾會來一位工讀妹妹,幫忙填寫照光紀錄,否則得自己登記。

    由於紫外光對身體可能造成危害,非患部須以衣物遮覆。光從機器四壁埋設的燈管中射出,彷彿深夜平疇廣闊無光大地上,驟然噴照出強勁光束,可以猛然擊向無防的夜行動物眼睛,足令牠們退卻,閃逃。這紫色的強光,會讓匿藏我身上的獸,灰飛湮滅,從此退出,不再侵擾我。原來體內這頭惡獸,是夜行動物。

    當我閉著眼睛,在照光箱裡沐浴「聖光」之際,總不免錯覺自己是株正在行光合作用的植物。長年懸空養在城市樓宇之間,確實像室內陰暗角落裡的盆栽,難得見到天日。加上五體不勤,天地不接,與大自然隔絕的結果,注定要枯黃不振。疾病多像是和諧樂章裡突然插入的一個不和諧音,逼得人不得不因其刺耳不悅,而駐足反思。疾病也是無常的誇飾法,一切無不在變化之中,今日我身已非昨身,昨天沒的病,今後可能得纏綿終身。

    ●

    從秋天,一路至晚春,從每週兩三次,到一週一次,我利用上班之前,捷運轉站中途,赴醫院照光。照光時間從數秒開始逐次累積,因而需要長期耐心地持續進行,一旦中斷太久,便得重來。我曾遇見最誇張的病人是一次照半個多小時,在外面久候的我們,依稀可以聞到皮膚燒灼的焦乾味,他離去的地面,總可見到大片剝落的灰青繭皮,彷彿蛇蛻。

    這饕餮之病,讓我見識到疾病的另一種狀態,或許看多了醫療影集,生死交關,治起病來總是風急火燎,片刻不容緩,然而卻有這樣急不得的病,醫生也從容婉轉,氣定神閒,甚至你懷疑他根本不當一回事。不管你怎麼性急,只能按部就班,把病留給時間,把時間分給疾病。想來也是,這饕餮用一兩個月時間逐步侵入我,絕非一時半刻可以驅離(況且都說是驅不離的),要制服牠,怎能不耐住性子,循序漸進。

    學著與疾病共存,生命好像也被迫進入另一個階段。過去的我,心理潔癖甚重,嫉醜惡如仇,容不得一點卑劣、不義,見不得髒醜橫行,總想徹底除之而後快,不能除之,便想把自己隔絕,隱身、閃逃,避到無可避為止。這疾病讓我慢慢明白,天地廣懋,萬物並容,黑白也好,美醜也罷,大化眼中自有其存在的理由。不是所有的罪惡都能剷除,也不可能獲致無菌空間供躲藏,更多時候,必須容受,學會與之平衡共存,相安無事。

    走出照光箱,用帶來的毛巾擦拭身體,淡去的斑紋喻示著體內小獸已然受馴,陷入漫長蟄伏,是的,蟄伏,而非消失,我必須時時告誡自己。晚春時節,這一晴好白日,看著從窗外投映進的暖陽花花地彷彿有笑聲,孩童在屋外大聲喧鬧,似近實遠,空氣微涼,觸膚舒爽,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歷經一場激情革命,此身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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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07-1-14 18:20:44 | 顯示全部樓層

轉生與往生

轉生與往生

季季  (20070114)

     我輕聲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F說,已回來三年,往返於兩岸營生。說完繞過後排走到靠窗的走道,和幾個年輕人依序站立。生命之路蜿蜒著重重曲折與暗合,C的最後一本書,從書名到內容,豈不是冥冥中對人世的悠悠告別?

    轉生  


    1
    那天下午我遲到了十分鐘。入門瞥見後兩排靠走道有個空位急步過去,那麼巧,旁邊坐的是久未見面的N。兩人微微相視一笑,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剎那的交會之中,從她的眼神裡,我看到年輕的F的影子在我們彼此的記憶裡如光閃過。禮堂裡熱哄哄飄浮著喜氣,得獎者和來賓笑語交錯,而我和N,繼續微微的笑著,等著文學獎頒獎典禮開始。

    就在那沉默的等待裡,越過久遠的時光和記憶,越過禮堂裡嗡嗡營營的人聲,真實的F的影子,忽然,不可思議的,竟然在我們的眼前,出現了!

    好久不見,F走到我身邊,微傾著上身低聲說道。

    N也發現了他,似乎有點驚慌,隨即浮起微微的笑容。

    我注視著N清澈的眼睛,在那清澈裡又看到年輕的F的影子閃過。然而,像夢那樣不真實,又像夢裡的驚喜那樣真實,站在我們眼前的,確是那個消失了很久的,如今已經步入中年的F。

    2

    N和F年輕時是我的同事。N大學畢業不久就到報社跑文化新聞,F則是副刊編輯。F常說起N,說他們一起做的事,說未來生涯裡的規劃。F的氣質有一種聰明人的樸直,發表第一篇作品就被選入年度小說。也因那篇作品,我請他來做副刊編輯。然而因為健康問題,F後來辭職回苗栗老家,做一家新報紙的地方記者,清簡養身度日,N則出國留學,從此失了他們的訊息。

    這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

    過了幾年,聽說N已回國,進入另一個報社做編輯,並且開始創作,發表小說和散文。小說可以不斷變身和隱藏,散文往往顯露真實生活的一角。N的散文常寫親人,偶爾浮現丈夫和兒子的身影,原來她已結婚做了母親。但她散文裡的丈夫,顯然不是我所認識的F。如此,年輕的F和N的故事,成了流轉歲月裡的愛情變奏。

    3

    然而F似乎失蹤了。

    聽說他離開了苗栗老家,卻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沒看到他發表作品。也許他到深山隱居,有一天突然帶著一疊稿件歸來……。偶而想起F,我總是這麼盼望著,不相信那個有才華的青年會永遠消失。

    終於有一天,我又接到F的電話,說他從國外回來,請我去新光頂樓吃午飯。此起彼落的敘舊之間,才知道他去北美多年,交了個女友是華僑之女,在一家華文報紙做編輯。我們坐在窗邊的高腳椅上,F的雙腳不時隨著話語擺盪,依然一副頑童模樣。我問他還寫小說嗎?他說偶爾在寫,卻總難以成篇;即使成篇也不滿意,沒拿出來發表。四十五樓高的玻璃窗外,是亮得無有邊際的天空,天空裡遊走著幾絲似乎灰白的雲,F嘆了一口氣說,在異國生活,很難啊。然而,他已訂好回程機位,過幾天還是要回到那索然的國度。

    一個年輕華人長居美洲大陸,以後還會以華文寫作嗎?那個有才華的寫作者,以後是否不再回來了?從四十五層高的頂樓降到車聲喧囂的地面和F揮別時,我的手臂如一個沉重的問號,血脈裡緩緩流過憂傷。

    這是十年前的事情。

    此後F又音訊全無。

    4

    終於,F又回來了。

    我輕聲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F說,已回來三年,往返於兩岸營生。說完繞過後排走到靠窗的走道,和幾個年輕人依序站立。在走道的前方,司儀陸續唱名,請貴賓和長官上台致詞,頒獎。輪到我頒的獎項時,司儀說,請得獎人上台,F昂首往前直走。得獎名單裡並無F的名字,但是他已走到了台上。

    然後司儀唱我的名,叫我上台頒獎。

    原來F已經改名H,就是那個首獎得主。

    那天是我的農曆生日(無人知道),我把首獎獎座頒給了F(或者H),彷彿頒給自己一份珍貴的生日禮物(此生難再複製)。

    往生
C便是清志
嫻是那位我們共同的朋友

    1

    一周之後,是另一場文學獎頒獎典禮。

    那天下午我早到了十分鐘,希望C也已經到了,可以在頒獎之前和他多說幾句話。C是散文優選獎得主,那麼巧,我被指定為散文獎頒獎人。七月初我們曾同遊河南看古蹟,兩個禮拜後回到桃園機場一別,已近半年沒有見面。一年將盡,能在這個典禮重逢並頒獎給他,我的心底流盪著人間因緣的奇妙和欣悅。

    但是C還沒到來。得獎人及親友陸續入場,我不時轉身張望,偌大一個禮堂裡,三三兩兩一些熟悉臉孔,就是看不到C那瘦弱的身影。也許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吧,我想。讀哲學的C,雖然脾性有時孤僻,總不至於不來領這個獎的。

    然後市長和局長來了,他們次日就要卸任,特別來參加任內最後一場文學盛會。典禮就要開始,我不便再頻頻站起來搜尋C的身影。也許他已經來了,坐在後面的位子上,等一下就會在台上相見的,那時一定要緊緊的握著他的手,大聲的說,加油啊!

    然而輪到頒發散文獎時,陸續上台的是一個個陌生的臉孔,我所熟識的C,確實不在其中。司儀叫我上台頒獎,首獎,優選,佳作……,一共十二面獎牌,一時難以分辨有沒有人代替C領獎或誰來代他領獎。難掩失望的,幾近慌亂的,走下台的我一直想著C,想著他有什麼理由不來領這個獎?

    2

    那晚回到家,先讀得獎作品集裡C那篇〈饕餮紋身〉。題目很有創意,寫他三年前罹患乾癬的治療過程與心情轉折。這病讓他感冒難癒,夜夢盜汗,遍身紅疹,「病因或說是遺傳基因,或說是免疫系統失調」;「一旦發作,終身相隨,只能控制,無法根治。」後來病情獲得控制,C「感覺自己的身體,歷經一場激情革命,」於結尾之處慶幸「此身仍在。」

    然後我給C打電話。家裡響十聲沒人接。再打手機,十聲之後傳來陌生的男聲。我說要找C,對方問我有什麼事,我說下午很興奮的要去頒獎給他,為什麼他沒去?對方問明我的身分,低沉的說道︰「我是C的哥哥,他住院了。」他說,C說是隱球菌引發腦膜炎,在加護病房昏迷了三天,剛清醒不久,還無法言語;「醫生說,未來兩個禮拜都還是危險期……。」

    哦,腦膜炎!二十年前,麗如春花的嫻也是腦膜炎!那時她大學畢業剛到一家文學雜誌做編輯,常來我家和我談寫作,我幫她介紹了L,但兩人認識不久她就因隱球菌腦膜炎住院半年。據說她家附近有幾座鴿舍,鴿糞裡的隱球菌隨風漂浮,免疫力弱的人吸入即易引發腦膜炎。

    如今嫻已中年。因為腦神經受損,生活靠堅強的母親照顧,現在仍每天快樂的讀報看電視唱歌寫日記。C因乾癬體質免疫力弱致遭感染,但住院四天已清醒,「此身仍在」,應該復原得比嫻更快更好吧。

    3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同遊河南的Y,她在成大教書,也很關心C的病況,約定周末她回台北再同去探望,希望那時C已走出加護病房。然而周三中午,離我與C的哥哥通電話僅僅三天,三十四歲的C,竟爾倉卒離了人世!

    我與C結緣,不過是近三年的事。他在一家文學雜誌擔任主編,每次打電話來約稿總是溫和有禮,說著說著就呵呵笑出聲,聽起來很善良健康的聲音。後來因為製作李喬專輯,C請我去明星和李喬對談,終於初次相見。出乎意料的,C看起來不是很健康,臉色沉黯皮膚粗糙,和一般男性的體型相較也顯得矮小瘦弱。雖然仍親切的呵呵笑著,在純真的笑容裡似乎鑲嵌著一層憂愁。(原來正受著乾癬之苦!)

    那時C已出過一本小說一本散文,暇時也繼續著創作。○五年八月,C因乾癬及摯友S病重,身心俱疲辭職。不久遠赴歐洲旅遊,回來後發表的作品裡還提及旅途上對已逝的S的懷念。次年七月初有個機會去河南看殷商遺址等古蹟,我約C與Y等友人同行。C偶爾說他晚上失眠,感冒頭痛,但一路上仍很認真的讀書,寫筆記,拍照,買影碟,說他的新書快出版了……。

    4

    七月十二日回到台北C即腹瀉不止,昏睡數日,七月十七日才有精神傳照片給我們。七月二十七日,C的第三本書《告別的年代》出版。封底文案︰全書皆圍繞著同一主題︰別離與失去。輯一「秋天的告別︰告別安逸」;輯二「寂地曇花︰告別愛情」;輯三「幽瞑書簡︰告別故人」。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午得知C故去,遺體正由家人護返宜蘭,我找出《告別的年代》重新翻閱。就在C最後一次返鄉途中,翻到最後一篇〈與S一起回家〉︰C辭職次日,S病逝台北,骨灰送返宜蘭;「隨著父母親人,落土歸根,這雙重的回家,或許是最圓滿的結局了吧。」──這是全書的末句。

    重讀這個結尾,除了淚水唯有嘆息。生命之路蜿蜒著重重曲折與暗合,C的最後一本書,從書名到內容,豈不是冥冥中對人世的悠悠告別?而最後那一句,豈不也彷彿描摹著自己一年後的返鄉之途!──「落土歸根」,願C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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