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
紅遍全球、歷久不衰的歌曲「美國派」「梵谷之歌」的原作者兼原唱者唐.麥克林,難得首度訪台,五月六日在台北台大綜合體育館開唱。身為麥克林的歌迷,作家唐諾特別寫下麥克林歌曲縈繞他耳際二、三十年的感懷,以及即將面對面聆聽的期待。──編者
我第一次看到唐•麥克林時,他才是個剛冒起的、年輕得一塌糊塗的歌手,我們自己更年輕,我才念高中。如果沒記錯的話,那一年他以American Pie(彼時還沒音譯的「派」,所以很土的譯為美國餡餅,如仁愛路上的朱記牛肉餡餅)入圍了葛萊美獎最佳單曲或專輯之類的,典禮中,他一把吉他拎出來唱他的新歌Vincent,隱約知道說的是那個割了自己耳朵的瘋子畫家梵谷,唯梵谷那會兒也沒那麼「通俗」,能看到的畫就那一兩張,仍是個深奧的、待解的、躲藏在幽黯生之欲的神秘靈魂。
人、名字、歌曲歌詞、乃至於所有的符號和訊息云云全是新的,片斷的、模糊的、猜想的並排闥壓到你眼前來,整個世界就像一張太年輕的臉尚未固定成形。很多年後知道了,啟蒙的基本構成形式其實是疑問,目不暇給如煙火綻放既同時又連鎖反應的太多疑問,而不是讓人安心坐下來不必再乞援於想像的得著解答。
看著電視,我們當時說些什麼呢?很糟糕,我們談的居然是歌的長度,此事歷歷在目無從抵賴,「他這首沒上次的長」之類的──這個了不起的時間丈量大師是做為先行者的我家二哥,那時他念一個破破的但終歸自由了的大學,學校舞會裡,還是鄉下孩子沒那個膽子邀女生跳舞,因此他遂固定風景般成了放唱片安排舞曲的人,唐•麥克林的American Pie是他消除疲勞調節血脈的秘密武器,「我先給他們兩首短的,讓他們意猶未盡,然後American Pie,八分半鐘,跳死他們 ──」
一樣是很多年後(感謝賈西亞•馬奎茲給了我們這個宛如時間蟲洞的好用句法及其視角),我會想到那個晚上我們兄弟倆笨到無倫的聽歌方式,其實可以是很深刻的;我甚至想,這會不會誤打誤撞恰恰正是唐•麥克林最清晰印記之一?是否恰恰好說明了乃至於讖語般預言著他這一趟歌唱紅塵人生的起點與終點?
我的意思是,我們所知道的資本主義嚴酷市場之神怎麼可能一直容忍這樣破壞規格長度的不安全之歌呢?正確的說,這只能偶一為之,尤其限於祂懷柔你、招降你的好說話階段破例一兩次並賣弄祂的鑑賞力和寬容,正常日子裡只能是你休想不是這樣子嗎?事實上,日後的唐•麥克林也收斂了他暢所欲言的長度不是嗎?
長度是有意義的
小說寫得很長的福克納曾俏皮的說,短篇小說是失敗的詩,而長篇小說更只是迷了路的短篇而已。這個謙遜自嘲的話,毋寧說的是,長度其實是有意義的,至少是不得已的,你就是有這麼多話這麼多不平事非講出來不可。用老中國人的話來說是,正因為一兩句話負載不了語不盡意,所以得用更長的話反覆來講;長話可能既容易沉悶失神又缺乏可感的情境氛圍,所以要化為歌化為吟詠;這樣還不行,於是伸手去指,不知不覺中身體動起來,遂成為舞蹈。
American Pie說教堂大鐘毀棄,神族搭車掉頭離去,二月天寒冽割人空氣裡音樂已被篡奪已死亡;Vincent則在一個冷漠失憶的世界裡踽踽紀念著一個深情款款的高貴名字──年輕的唐•麥克林來者不善,不是不能和這個世界暫時和解,不是不能懷璧其罪的且戰且走看看,但這終究跟那些捏著嗓子、打開始配合到底而來的順民們不同吧。
我一直很喜歡因此也就很記得雷蒙•阿宏的一段話:「我覺得他們是在找尋另一種東西,既不是接受政府,也不革命,也不採恐怖主義。……那並不是一種簡單、平淡、無聊、阿宏式的自由主義。他們是在尊重所有人的崇高行動之名下,重新尋找詩意。」
原來他要說的是這個
這說得當然不是唐•麥克林,而是早他個十年左右、六○年代的那一批年輕人,包括當時的那一批歌者在內,但我想這是他歌的譜系所在,他音樂的基因,他的心事。只是十年物換星移,眼前的世界已完全是另一副模樣了,如今他面向著的,只剩你我這樣個別的、心思各異而來的、有限的聽歌者,連群眾都稱不上,People hearing with out listening,比方說當年瓊•拜亞女巫班唱起Kumbaya的那般光景,那種大家共圍起一叢篝火,一起吟詠,一起進入幻境如同作著同一個夢,不是基督教而是古老善惡二元拜火教的禱詞或者咒語云云。不再有同志不再有信眾,一個人能做的乃至於能想像敢想像的於是更少也更小了,阿宏說六○年代是共同的、單一的大意識型態(如共產主義)瓦解後,宛如水銀瀉地般潑灑向一連串同情的、人道的具體目標,包括解放女性、兒童、黑人等等,那時候的歌亦仍有發現一個一個新世界的氣象,至少歌自身是溫暖的、牢牢握在手中的,可以言志可以靠它做事靠它改寫世界;然而十年過去,就連歌的存在都變得可疑了,開始需要保衛了。人不只不能選擇他的出生之地,一樣不能選擇他的出生時刻,很多東西會趕不上如同李維•史陀感嘆他趕不上這個那個部落的滅絕消失,唐•麥克林的歌於是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孑然一身之感,像保羅•賽門所描繪的,那種冷雨降下的日子,井底空茫的時間迴聲。
我們一樣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之地和出生之時。我無謂的想像,那個年輕唐•麥克林的夜晚,也許有人一頭栽進歌的世界不回頭像愛麗絲摔入樹洞般,也許有人查了那麼多怪單字而唸好英文展開了另一種人生,也許有人岔向了梵谷和繪畫,也許這樣也許那樣包括輾轉成為荷蘭銀行的工作人員並負責發行那一組最美麗的信用卡云云──那個晚上林中不止分歧為二路。
我自己是屬於那種較魯鈍、直直走過去的人。事實上我們若只待在現實的台灣,你甚至很難察覺唐•麥克林的變化起落,我讀書寫東西的咖啡館依然放著他昔日的歌,只是被時間大神磨去了割人的稜角流水般滑過去,人們彷若不覺的依然談股票談小孩和學校、談公司和薪水、談該死的政府云云。我偶爾會停下手中做著的事靜靜聽兩句,包括一些當時只憑聲音不解其意記下來的,原來如此,原來他要說的是這個。還有幾首短短的、甜得滴蜜的情歌,包括他自己唱的和寫給別人唱的(Killing Me Softly With Her Song,很難翻譯的歌名,不知為什麼總是讓我想起錢德勒的小說《漫長的告別》:「告別,是每一次總死去一點點。」人好像真的是分批的、拆解的死去),我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比方說妥協墮落什麼的,這仍是很好聽也不俗的歌,而且再怎麼樣,每個人也都應該有他真心快樂的時光,如同我們說即使喪家的狗也都有屬於它的某一個好日子,像藍儂最快樂的歌Beaut iful Boy,那樣初為人父呆呆看著手中這個奇妙的、具體而微小的新生命,我自己喜歡這首歌不下於他任何一首夸夸其談修理這個世界的大歌,當然也比有名的麥克阿瑟為子祈禱文要好。
其間比較特別的發生於1990年,正好也是二月,我們一干人跟著拍完「悲情城市」的侯孝賢到鹿特丹影展,那是長程飛機上猶能抽菸的 good old day,恰恰好碰上梵谷的百年,整個城市舖天蓋地是這個生時沒人理睬的畫家,我們在旅館旁全市最大書店買了二荷盾一整套梵谷名畫的明信片。同行中有幼年失學者不知梵谷何許人也,我記得是焦雄屏說來吧,她把明信片攤開一桌子,我唱一句她指一幅畫的連翻譯帶解說帶圖示,在荷蘭大麻合法、空氣中滿滿是這種幻覺香味的奇妙夜晚,星光流轉旋動,我們倒過頭,用梵谷的一幅幅畫,重新把V incent這首歌給完整拼合回來。
歌詞太長從不是問題,每個人都有那種過目不忘的好年歲,攝影機般喀嚓直接把看見的東西銘印到心裡,一字一句不復忘。朱天心,尤其是女兒也到這個年歲時,因此對流行的書、流行的歌、流行的影像、流行的一切一切事物非常計較。那麼嘖嘖稱奇的乾淨眼睛乾淨腦子乾淨記憶力,你知道它稍縱即逝,偏偏那又是人浸泡於流行世界的年歲,如果記下來的從頭到尾只能是一堆垃圾,那真的非常非常可惜。
多麼的感人
所以即使是非理性的、無來由的、上帝點名的流行事物,依然有精細高下之別,你還是希冀其中有較好的東西,有他日潮水退去之後可以留得下來的部份。這些年,我們這一代人已充分老去,又有人想起來舉辦復古校園民歌演唱會,我有回花了一兩小時守著電視看完,心理反覆只有兩句話:「多麼的難聽,但多麼的感人。」──感人,那是因為每一首歌都是一個又一個時間的洞窟,是我們讀書若有所思的時光,我們戀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光,我們當兵遠離所有人時間慢得如同刀割的夜不成眠時光;難聽,那是真的蠻難聽的,不只因為這些我們一起老去而且年久失修的昔日歌者如今沙啞的沙啞走音的走音,這些年輕得什麼都沒有的歌,從旋律到歌詞,失去了彼時特殊現實情境的種種保護,的確是不行的。
我想,有些東西在我們心裡已經而且應該永遠闔上了,你不會要指給你女兒他們這一代人看,那只跟你自我感覺良好的回憶有關,而這種只能說明你自己也年輕過瘦削過的行為是每一個老去的人都應該戒掉的煩人習慣;但有些東西有著抵抗時間的強大能耐,它往往只是習焉不察的被暫忘被閒置在那裡而已,它隨時拿出來都可以是新鮮的,有說明力量有觸動人心力量的,這意味著它是公共性的,屬於所有人的,包括那些第一時間沒趕上的人,我們有責任指出來並且傳遞下去,所以有人談以前的書,有人解釋以前的畫以前的電影,有人想方設法把隱退的唐•麥克林找出來。
這次不算,我這一輩子絕對絕對再不會引述一次比方說「夕陽照著我的小茉莉小茉莉──」,或「大風起把頭搖一搖──」云云;但像 Vincent裡這一句,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 tiful as you,我寫被納粹迫害、五十歲不到絕望自殺於法西邊境的渥特•本雅明時一字一字抄寫道,在讀因年少貧苦、一樣五十歲不到就病死於肺疾的契訶夫小說時也屢屢浮上腦中,並不只是梵谷一個人而已。這個世界現在以後不會變得多好多有情,美好但不為人珍惜的人也仍會一再出現,我們這麼說是悲觀還是樂觀呢?
這句年輕唐•麥克林火氣十足的歌詞,我喜歡的譯文是──這個世界不配擁有像你這麼美麗的人。
如今的唐•麥克林呢?想想三十五年以上了,時間如河當然不舍晝夜,花了好幾年才說服唐•麥克林到台北一遊的張培仁告訴我,唐• 麥克林如今成天釣魚,乘槎浮於海,或沒那麼遠,浮於溪河江湖,日子過得挺好的。這很符合我個人的想像,怎樣的人就會作怎樣的事。
「抓祖尼魚的好日子」是嗎?──這不是他的另一首歌,而是寫《麥田捕手》的沙林傑一篇輓歌也似的絕佳短篇小說。沙林傑隱居不理人,巴布•迪倫如人間蒸發。小他們一輩的麥克林釣魚。你跟這個世界從來就沒那麼密合無間,你也就不必隸屬於它看它臉色而悲而喜,你獨立而來,也就可以完完整整的掉頭而去,天地之間,人是自由的。
波赫士回望他的第一本詩集時說,那個年輕詩人嚮往「黃昏、郊區和悲傷」,而如今他喜歡的是「清晨、城市和寧靜」。這於是讓我好奇起來,如今的唐•麥克林,在回頭唱他年輕、意氣不平、那麼長那麼有話要說的歌時,會有、會有什麼微妙的不同呢?